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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极村童话

  迟子建

  北极村童话 14

  连绵几天的秋雨,更增添了寒冷和寂寞。色彩斑斓的远山被笼罩在蒙蒙的水雾之中,闪闪烁烁的,像个躲避挨打的孩子。

  天色失却了以往的纯蓝,变得灰白、惨淡。做好棉衣,又腌了咸菜和酸菜,姥姥和小姨又忙着溜窗缝了。万事备齐,单等过冬。

  我偷空去找了一次老奶奶。她瘦了许多。不用我解释,她猜到了一切。她很少跟我讲话,只是一边干巴巴地苦笑,一边哆嗦着手给我烤毛嗑。她的手燎起了火泡。我只能咬着嘴唇,扭过脸去。她催我回家,甚至于粗暴地把我推出门。

  我走在冷得钻脚心的小路上,久久地望着那座房子。泪水模糊了视线。

  秋风住了,秋雨息了。短暂的晴天后,又铺天盖地地压来一片更迅猛、寒冷的风。狂风过后,灰云压天,接着,黏黏的雪花飞舞在空中。冬天就这样准时地来了,穿着素洁的衣裳,带着一颗恬静安详的心。

  树上结满了棉桃似的花。垄沟里积满了雪。傻子欢喜得狂吠着,搅得雪粉扑了它一脸。雪闷下了一天一宿。第二天清晨起来,太阳出来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银白的世界。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只觉得像掉进了一团大气中,周围满是一色的洁白,尤其是当我仰头望天的时候。

  我想起了老奶奶讲过的故事。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可怜的小女孩!奶奶在做什么呢?她在睡觉,还是已经起来看雪了?我真想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捧着火柴盒,越过每一家门槛,在她的门前站定,深情地喊一声:“卖火柴了!”

  然而,一切都不可能。我握着铁锹,在院门口堆雪人。堆得高高的,胖胖的,洁白明艳。堆完了,就把舅舅的红钢笔水拿来,涂红嘴唇。眼睛用两块黑泥粘上。眉毛是难描的,我使用两小根弯弯的桦树条代替。在第二场雪没到来之前,它将永远保持它安静的风韵。

  炉子里吱吱啦啦地燃着桦木柈,火墙烧得直烫手。一进去,冷气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使劲跺着脚上的雪。可是雪黏,它们全沾在鞋面上。我便用笤帚扫,可是那笤帚好像刚从热锅里捞出来,一扫雪就化了。于是,棉鞋就洇湿了好大一片。姥姥忍不住要叨叨:

  “新穿的棉靰鞡,还抗这么造?再下雪时,可不许出去跑。热炕头都烙不住你。”

  我也实在有些冷了。就脱了鞋,爬上炕,舒舒服服地倒下来。

  窗外寒风刺耳地叫。猫冬了。我真正体会了“猫冬”的含义。一家人围在炕上,讲着讲着话就要打瞌睡。厨房里蒸汽弥漫,熬猪食的气味,呛得人头直晕。火墙上搭满了棉胶鞋和臭鞋垫,肮脏而别扭,没有比这更腻味的了。尤其是当我怀着心事的时候,看着什么都心烦。我时常跟姥姥顶嘴,时常跟小姨使气。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猛然有了一个新发现,而且这发现很快就使我有了新主意。

  那一次我去仓房给鸡抓草籽,看见二层格的零碎东西间,有一个竹笼。我搬来板凳,又在板凳上加个木墩,好不容易爬上去,取下那个宝贝。

  捕鸟,趴在雪地上,看着鸟围着笼子转。我可以把它放在苞米地里,这样,奶奶在窗里就可望见我了。

  我把“滚笼”别上谷穗,兴高采烈地拎它回屋去。把捕鸟的事告诉姥姥。她有些不耐烦,对我说:“逮去吧,逮去吧。下黑可别喊肚子疼,冰天冻地的。”

  这一次,我痛快地答应了。而且抑制不住地笑了。

  像是只自由的鸟,我又找到了飞翔的天地。

  北极村童话 15

  苞米地一片洁白。枯黄干巴的叶子已被雪蒙在下面,只有零星的秆儿还戳在那,一动不动。

  我把笼放在离我十多米远的地方,趴在松软的雪地上。

  两个老人同时在注意我。一个是姥姥,一个是奶奶。她们都站在窗下。姥姥从东窗监视我,奶奶从南窗端详我。

  如果捕到雀,我首先要侧过头,冲奶奶的方向甜甜地一笑。

  捕鸟是很有乐趣的。“大家贼”很奸,它从不入笼;家雀也很鬼,它能站在旁边偷吃好些谷粒,而从容飞走。惟有那些灰黑的、红脑门的山雀,一来就会被擒住。

  它们自然知道被擒住是件冤屈事。它们就蹦啊、扑啊,想冲出笼子。最后,有的连头都撞出血了。一看见这样,我就会想起套着锁链的傻子。不管我怎么喜欢它们,还是把笼门打开,让它们自由地飞走。

  提着空笼子去,又提着空笼子回来。姥姥直嚷今年的山雀少。可我却觉得,在我的周围,飞翔着许多鸟。虽然见不着老奶奶,可我能望见窗前的黑影,望见烟囱上袅袅的炊烟。我相信奶奶还活着。

  雪人被第二场暴风雪摧毁了。笼子还是空的。

  转眼间,腊月到了。家里忙着过年,刷墙、蒸年干粮、买年画、宰猪。年干粮要蒸好多种。有花卷、豆包、糖三角、菜包、馒头。蒸馒头时,用模子扣花。把面和得硬硬的,塞到模子里,然后翻过来,用力一磕,面就平平稳稳地掉下来了。有鲤鱼的形状,也有荷花、小鱼、公鸡的形态,惟妙惟肖。

  我每次都要跟着忙得满头大汗。

  这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要请小姨对象的父母来,会亲家。

  一大早,小姨就把我喊起来,给我换上干净衣裳,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刀切似的。

  二十三,送灶王爷。按风俗得包饺子。猴姥来帮着忙乎。等到太阳升高,玻璃窗上的霜花化成细密密的水珠的时候,菜码弄好了。

  小姨的对象偕同父母上门了。他们带来了两个大包,全是给小姨的东西。姥姥乐得合不拢嘴。猴姥扯出花头巾在头上比划着,和她那黑红的脸庞一衬,简直跟个花脸蘑菇一样。

  快要吃饭的时候,姥爷才回来。他的胡子上挂满了霜花。他不住地搓手,红着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大圆桌上摆满了菜。大家说说笑笑,互相谦让着就座了。姥姥抱着我,不时地往我碟子里挟菜。

  我吃得很少。我感到这热闹很不协调。我想老奶奶,想吃蚕豆和毛嗑。我脱身下来,谎称吃饱了,溜到炕边去玩。见没有人注意,便一个人走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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