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hy-hk.com--母亲节】

  自从母亲去世后,“母亲节”就变成了我最恐惧的节日。看着人家女儿挽着妈妈的手臂,慢慢地走在公园的小路上,或者是商场的电梯里,又或者是小区的长椅边……我总是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子欲养而亲不待”,没有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到那种疼痛的。

  母亲是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式的女人,相夫教子,劳而无怨。一辈子却吃尽了苦头。母亲嫁给父亲时,正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祖父去世早,祖母一个人拉扯三个子女长大成人。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北方农村,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过活,年纪稍微大一些的人,都可以想象到那种艰辛。

  ——我小的时候,经常听祖母和姑妈讲,我父亲十三四岁时,去县里上中学,四十多里地,来回都是步行。周一离家的时候,肩上搭着两个口袋,前面是玉米面饼子,后面是炒熟的面粉。到了学校,前三天吃饼子,后三天是开水冲泡面粉。周六下午回家。下周同样如此。周而复始,我父亲一直坚持到文化大革命开始。

  ——我最敬佩祖母的是,在那样的苦日子里,她居然一直供我父亲读书。

  母亲大概以为,穷人家的孩子一定憨厚老实,不顾外祖母的反对,坚决地嫁给了父亲。从此也就开始了她苦难的生活。外祖母的娘家是旧社会的地主。外祖母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父亲再娶,给她生了好几个弟弟妹妹。这种经历造就了外祖母善良却又精明的个性,家里的日子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母亲出嫁前,虽不是大家闺秀,却也算得上真正的小家碧玉。除了田里的活计和女红外,其他的家务活一窍不通。加上母亲在娘家是长女,深得父母和祖父母的疼爱。到了婆家,日子苦不说,还要经常受到婆婆的责难。祖母是个个性非常要强的女人。三十几岁守寡,到七十多岁去世,一生贫苦,一生清白,没有给人留下半点口实。她常常教育我们的话就是:人穷点不怕,就怕没志气。你在前面走,千万不要让人指脊梁骨。可以想象,这是一个怎样追求完美的性格。在这样的婆婆跟前,自小娇生惯养的母亲,怎么可能招呼周到?于是,便有了父亲的拳脚相加。

  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夜里醒来,看见父亲在用鞋底打母亲的后背,而母亲居然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忍受着。我吓得大哭,母亲赶紧过来抱起我。

  长大后,那个画面曾经多次在我脑海里回放。我问过母亲,为什么要忍受那种痛苦。她说,舍不得你们。就是因为“舍不得”这三个字,母亲在父亲的打骂下,委曲求全了一辈子。

  对于我们姐弟三人,母亲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我们小的时候,村子里很穷。无论大人孩子,穿新衣服都是件很奢侈的事情。但是,我们姐弟例外。不管生产队的收成怎么样,每年的春节,都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我们总能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新衣服,新鞋子。鞋子上,还会有鲜艳漂亮的刺绣图案。有的是蜜蜂,有的是蝴蝶。这些图案,都是母亲用五颜六色的头绳,一针一针绣上去的。后来我长大一些了,母亲就把鞋上的图案换成了“万”字。一针一线的,纳满一整双鞋面。针脚整齐,线条美观,还特别耐穿。因此,当邻居家的孩子用麻绳系在腰上,趿拉着露脚趾头的鞋子满街跑的时候,我们姐弟的穿戴总是整整齐齐的。这要感谢我们的勤劳智慧的母亲。

  为了我们的穿戴整齐,母亲每年都要很早就开始着手准备。正月里鸡开始生蛋了。母亲每天放鸡出笼时,都要挨个摸摸母鸡的屁股,有蛋的就记住是哪只鸡,然后,这一个白天就要经常抽空看看那些有蛋的母鸡,谁回家下蛋了,谁把蛋生在外面了。对于不知道顾家的母鸡,它再有蛋时,母亲就会把它圈在鸡笼里,直到生完蛋才放它出去。每天晚上,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她把捡回来的鸡蛋逐个在灯下照,能孵化小鸡的蛋,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笸箩里。等到凑够了一百或二百,天气也暖和些了,母鸡有抱窝的了。母亲就把那些鸡蛋洗干净,给母鸡装好三十个左右,其余的就放在鹅毛褥子上,把褥子铺在热炕头,上面盖上厚厚的棉被。每逢这时候,邻居二娘都会打趣母亲——又开始抱窝了?母亲总是笑笑,算是默认。这个活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很熬人。从装蛋开始,到小鸡出壳,要21天。这21天当中,母亲每晚都要起来几次,翻蛋、照蛋、晾蛋。尤其是小鸡要出壳的那几天,母亲整晚都不睡,唯恐稍一疏忽,前面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有时候,母亲还放几枚鸭蛋或鹅蛋,那就会更辛苦,因为孵化期更长,母亲熬夜的时间更多。

  晚上熬夜照顾蛋,白天一样下地干活,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坚持的。记忆中,我从来没听她抱怨过辛苦。那些小生命出壳后,母亲留下一部分自己养,其余的就换成了我们的本子、铅笔、或者我和妹妹辫子上的花头绳,也有的时候,是家里的油盐酱醋。过了春天以后,再下的鸡蛋,就被母亲存起来了。大街上隔三差五的,会有骑着自行车吆喝买鸡蛋的人。母亲总是告诉我们听着点,好把鸡蛋卖掉,攒钱给我们买新衣服。偶尔,母亲也会给我们买一两根冰棍,那种白白的冰冰的,太阳一照就淌水。那是我们最快乐的奖赏。

  每年秋天庄稼一上场,母亲就开始准备我们的冬衣冬鞋了。开春以前穿过的薄的棉袄棉裤,母亲早已晾晒整理过,这时候拿出来给我们穿上,先抵挡秋风。然后,就是拆洗拼接去年我们穿过的衣服。袖子和裤腿短了,要接上一截,破洞的地方要用补丁缝好。柔软的做里子,穿身上舒服。厚一点发挺的做面儿,抗风。里子面子都打理好了,还有一道特别费事的工序——摘棉花。旧的棉袄棉裤套,薄厚都不均匀了,胳膊肘、膝盖、屁股蛋等部位已经磨薄,而腿窝腋窝等处又会有皱褶。母亲绝不会允许这种不平现象存在。她总是耐心地用手指把皱褶处一点点捻开,再用她摘好的小棉花片,把薄的地方一处处铺平。小时候,我最自豪的事情,就是经常听到村里人夸奖我母亲的针线活做得好,尤其是棉衣。我们穿过的棉袄棉裤,无论怎么旧,拆开来棉花套上都不会有破洞。母亲的棉花活做得好,是村里人公认的。最好的例证是:我三舅结婚时穿的棉袄。据说续完棉花后,我的两个小姨妈淘气,直接就把没上针线的棉袄套子,搭在晾衣杆上了,棉花居然没有掉下来。这件事情传开后,母亲的活计就多了起来。要结婚的新人求她帮忙做婚服,上了年纪的老人有挑活的,就来找她做寿衣。母亲总是笑着应承下来。那些人不知道,母亲做这些活要熬多少个夜晚。经常是我睡一觉醒来,母亲还在油灯下摘棉花,脸孔和鼻子都被灯烟熏得黑黑的。

  母亲不善言辞,一生做得多,说的少。但她的宽容和善良,深深地影响着我们姐弟。

  叔叔结婚之前,我的父母亲从家里搬出来另起炉灶。父亲打骂母亲的次数逐渐减少了。母亲才慢慢醒悟,她挨打多半是因为她的婆婆。但是在我们面前,她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的祖母。我儿时的记忆里,家里偶尔做了好吃的,母亲总是叫我去请祖母和叔叔,有时候,还要叫上姑妈一家。所以我的印象里,祖母和姑妈都很慈爱,只是特别怕父亲。后来年事见长,看到了祖母对待婶子的情形,逐渐联想到我母亲以前的境况,心里对祖母的印象,就有了几分折扣。但母亲一如既往。我问母亲,你不恨她吗?母亲说,不恨。她一生命苦,太不容易了。因着这份理解和体恤,祖母后来对我母亲转变了态度。她晚年的时候,和我母亲特别融洽,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1982年,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父亲不愿意再种地,就和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搬迁去了内蒙,在呼伦贝尔盟所属的一个旗下,开了个米面加工厂。我寄宿在外祖母家读书。离开母亲几年。这几年中,母亲吃了很多苦。她一边要照顾两个小儿女,一边要给来加工米面的客户做饭。抽空还要去山上干活。身体上的劳累还可以承受,最难忍的是祖母、父亲、甚至还有我叔叔的欺负。我们是举家迁移,我父亲特别孝顺,既要照顾我祖母,又不放心我叔叔,所以都带在身边。初来乍到,日子紧巴,一大家人全部挤在一起住。母亲身边没有一个娘家人,她又不善言辞。几乎成了家里的出气筒。

  祖母一如既往地挑剔,而父亲从来不会违背自己母亲的意愿,对妻子稍加呵护。他觉得那是儿子对母亲的大不孝。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叔叔也来欺负我的母亲。居然因为一件小事,对我母亲大打出手。后来,当邻居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心都被撕裂了。我问母亲,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啊?母亲说,都过去了,再说也没有那么严重。母亲就是这样,她所受的痛苦和磨难从来不说。不止对我,对我的舅父姨妈们也不说。刚刚在莫旗落脚的时候,邻居们都绕着我母亲走。因为听说这个新邻居脾气古怪,不好相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我母亲只是话语少,心肠却很热。邻居家的孩子来我家玩,母亲就把蒸好的馒头或者粘豆包拿给他们吃。姑娘们的针线活做不好了,我母亲就拿过来帮忙修改。邻居家有个男孩子嘴馋,经常偷拿我母亲放在仓房里的吃食,但她从来不责怪那孩子。总是替他辩解说,小孩子都这样。天长日久,那些流言不攻自破,母亲赢得了乡亲们的尊重和爱戴。

  我中学毕业之前,生了一场病,没能参加高考。父亲言语间,流露出不希望我继续读书的意思。家里不宽裕,我还有两个弟弟妹妹要读书。我只好放弃了上大学的梦想,回到母亲身边,在村里做了一名山村女教师。

  我刚参加工作时,因为特别想提高教学成绩,每天都会给学生布置很多作业。每天都有几个学生不完成。我很恼火,体罚加上“手罚(成倍罚写)”,严惩不殆。但是,第二天情况依旧。我很着急,食不知味,夜不安眠。母亲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慢声细语地对我说:“你留的作业太多了,孩子一看就发愁,怎么能写完呢?”我认真思考母亲的话,觉得完全有道理。我只是从自己的心意出发,而母亲是站在孩子的角度考虑的。忽然醒悟:母亲所以不怨不怒,是因为她总是能体谅别人的感受。她没有文化,说不出换位思考这样的哲理,也从来不会宣扬理解万岁。但是,她所做的每件事,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在替别人考虑。山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我的母亲,含辛茹苦一辈子,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能够见经传的伟大事迹。有的只是默默承受、默默付出,包括对我们姐弟的爱和影响。

  原本以为,我们都成家立业了,母亲终于熬出头了,可以好好地享受以后的生活了。却万万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两个小时内,就夺走了我们的母亲。我们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陪母亲变老,成了我们一个永远无法释怀的梦。如今,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七个年头了。她活着时话少,去后也很少打扰我们。我很难在梦里见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爱自己,认真的生活。希望借此可以使天堂里的母亲得到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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