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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宗族记忆

  在我的记忆深处,所有的历史都是写在纸上的。那些大人物,英雄也罢,枭雄也可,都在纸上用文字的形式,留下了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当我们打开历史的画册,却无法找到关于小人物的些许记忆。也许很多很多年前,我们可以在族谱上翻到那些我们叫做祖先的卑微的名字。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农耕时代的结束,人们的家族观念也随风而去,当一个生命逐渐逝去的时候,我们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记忆,有人说这是一种进步,是进步吗?我不得而知。也有人说,这是人们对自己祖先的遗忘,是人的一种退化,是退化吗?我也不得而知。

  我的祖先不属于我现在脚下的土地,听祖父说起,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迁徙而来。在我的老家,我们已经居住了整整五代。对我来说,我记住的,除了祖父一代人,父亲一代人和我自己这一代人,以及正在成长的我的女儿他们一代。那些更早的,比如我的曾祖,我的高祖,我没有丝毫记忆,也曾想过翻阅一下那些只言片语,找找他们生活的那些痕迹,可是,随着老家的几次修建,那种叫做族谱的东西,到底去了哪儿,却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我也只是从祖父和伯父的口中偶尔听到而已。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作为大山的儿子,我会离开生我养我的大山,到外面去讨生活。在我所接受的传统思想里面,我一直以为我会和我的父辈一样,在土地里面刨生活,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也葬于斯。阴差阳错的缘故,我离开了我的老家,把握自己的家定义在了一个对我的父辈来说很陌生的地方,在那里,我听不见农村那亲切的牛哞,看不见轻盈的袅袅炊烟,当然也就没有了那些熟悉的面庞、悦耳的乡音。行走在城市的街头,我所能把握的除了自己微不足道的一家人,再也没有了其它。其实我知道,老家将会逐渐淡出我的视线,而我也会逐渐被老家所遗忘。

  幸运的是,我工作的单位,依旧在老家的小镇上,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我有超过两百天的时间可以听到那些熟悉的乡音,看到那些朴实的脸庞。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我内心深处的关于老家的许多东西依旧鲜活着,就像我依旧活着一样。

  曾经看过别人的族谱,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当然这是莫大的荣耀。一个泛黄的本子,用工整的笔记,记载着一个个曾经逝去的生命名讳,普通人只有短短的几行,记载着某人生于某年某月,逝于某年某月,曾娶某人为妻,生有几子几女,仅此而已,个别在历史上曾经留下过自己的足迹的人也许会幸运一些,会加上几笔关于他的生平的记载。

  我知道,在很多的家族里面,对这寥寥几笔却是极端重视。在很多文学作品里面,那些家族内部的惩罚,点天灯、浸猪笼等虽然血腥,却无法让族人真正恐惧,最然人恐惧的莫过于开除祖籍,死后不得葬入祖坟,每当这种惩罚实施的时候,总面临着无数的争斗,以前我不理解这一切,随着年龄渐长,开始接触历史的时候,我开始明白这一切。这种做法是将一个人在世上存在的一切全部铲去,这种做法虽然不会伤及人的生命,但是被惩罚者的子子孙孙都将要接受这种惩罚,无休无止,一时的惩罚将成为子子孙孙永远的耻辱,而且永远无法抹去。

  在很多农村,人们都忌讳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别人,尤其是异姓,在他们看来,一旦孩子过继给了别人,就是把自己的孩子从宗族上抹去,而且是永远地抹去。在我小时候,骂人时最恶毒的话,就是说谁的父亲是领养的孩子,这种骂人话比骂别人的母亲还要恶毒,为这种事轻生的人也大有存在。有一次回老家,走到一处,母亲告诉我那个地方曾经居住了一个望族,由于各种原因,那一家人先后死去,曾经让别人所羡慕的青砖绿瓦已经变成了断壁残垣。我不由生出一种感慨,像这样的人家,他们还有宗族存在吗?一旦一个家族走到这一步,活着的最后一人,面对着曾经存在的一切,他们会想些什么呢?这种情况下,那些曾经坚持的宗族观念,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我的家族一直是一个漂泊的家族,在老辈的口耳相传的记忆里面,我听不到多少辉煌的记忆,有的只是生活的苦楚。父亲曾经告诉过我,我的曾祖,实在“湖广填四川”和“四川填陕西”的两次大移民中,从遥远的湖北黄州一路迁徙而来。刚到这里的时候,当时的土著对曾祖他们极为排斥,于是,曾祖不得不采用了一些极端的手段来获得大家的认可,当然包括使用武力。每次听父亲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由生出几分钦佩,我的曾祖是一个小人物,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关于他的记载,但是对我来说,却是非常重要的,假如当初没有曾祖他们的一路艰辛,那么也就没有我的祖父,当然也就没有了我的父亲,父亲也不可能遇到我的母亲,自然也就没有了我,自然也就没有了这些文字。

  年少的时候,我对我的曾祖有过太多的埋怨,当时的我不明白,曾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地方扎下跟来,因为这里的土地贫瘠,穷山恶水的,用一句现在很流行的话来说,这是一个鸟不生蛋,兔子不拉屎,鬼都不长毛的地方,局限了他们的一生也就罢了,还让我们这些子孙们从一开始就比别人差了好多。随着年岁见长,一次又一次的背井离乡,对于我的曾祖,我不再埋怨,我的敬佩感与日俱增,试想想,一个外地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无所有的自己,要取得别人的认可,并且落地生根,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而且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一个新落户的外地人,势必要夺去别人的土地,对于农民来说,这可是他们的命根子,谁能容许别人夺走自己赖以生存的东西呢?在父辈的口中,我听不到关于曾祖软弱的记忆,但我相信,面对着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村民的集体排斥,曾祖的心里,也曾经动摇过,何况,当时的他也是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对于自己的家乡,他也有过太多的,太多的留恋。面对这样一位真正的男人,我又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呢?

  去年给曾祖上香的时候,跪在曾祖的坟前,我突然有了一种想法,假如曾祖活到现在,面对着一群自己的子孙们,一个个抛弃了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他又会作何感想呢?是生气,还是理解,我不得而知。

  在《折叠的山峰》里面,我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我是一个不孝的人,因为我离开了老家,离开了土地,也离开了生我养我的父母,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就明白,在这世上,我已经成了无根的浮萍,断线的风筝。”现在的我,虽然一直在老家工作,但是我知道,叶落归根对我来说也许只是想想罢了。等到很多年后,我已经离去,那些居住在老家的子孙们,面对着我这个几乎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先人,他们会说些什么呢?在他们记载的族谱上,又该给我写下怎样的一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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