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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给别人这样介绍我的家乡,一座黄金纬度上的小城。

  北纬三十度历来被称作黄金纬线,因为人类最初的文明无一例外都兴起于这条纬线附近,当然这么说有点托大的嫌疑。但我把北纬三十度叫做黄金纬度有我的理由,毕竟往北多一度就多了一度的荒凉,往南少一度就少了一度的清新。

  无可否认我们的祖先并不是来自这条纬度,至少在文字记载的时光曙色中,他们生活在纬度更大的中原。当他们把自己的领地拓展到这条纬线上时,这片土地连同土著苗越被打上了野蛮的烙印,致命的瘴痢之气,邪恶的巫蛊之风,原始的淫祀之俗,都成为我们祖先对这片土地的最初印象。

  相比于四季分明节令规律的大河两岸,扬子江旺盛而没有节制的生命力是可怕的逾越。正是原始植被的披覆导致的土地改造难度之大,华夏文明开发这片土地的代价之巨和文明中心南移后这片土地给予的收获之丰都是超乎预计的。

  看吧,我们不是埃及巴比伦印度,上帝并没有把我们的故乡放在北纬30度,而是我们自己选择在北纬三十度上再造了一个故乡!

  当然,按照我们祖先对这条纬线的印象,家中有河水他们是断然不会主动开发江水的,这条水流两岸多丘陵原始森林覆盖所以无法耕种,而且生态环境复杂多么虫猛兽,小的要你病大的要你命。

  诸侯中第一支敢于把身家性命全赌在这片土地的是楚国。虽是颛顼帝系但与姬姜血缘太远的芈姓和嬴姓没有条件去向天子争取肥沃的封地,只能去为自己的子孙争取遥远的未来。秦国讨了岐山周原,楚国要了江汉蛮荆,一个最西一个最南。尽管齐国为了继续征讨商徐蛮夷封在山东,燕国身为宗亲委身于一众姬姓戎狄之中,可能是姬姜宗亲养尊处优他们都没有把先天的艰苦条件转换成后期奋斗的基础。

  有得必有失,与秦国一样楚人也用封土的贫瘠换来了空间的开阔。于是诸夏一支开始在北纬三十度上建立了第一个都城郢,楚人用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个词来描绘先祖的创业艰难,而这还只不过是开发脚下这片土地的开端。我曾在木槿花篱的手稿中形容这片土地是祝融擎举火把照亮的土地,正是因为楚人为这片土地留下的文明基因。

  华夏的精神内核在岁月的侵染中被无数的土著习俗包裹,泛神信仰便是通过这片土地进入华夏文明。楚汉相争代表着楚文明接力秦文明开始了诸夏文明整合的使命,而汉帝国才是历史上首次成功整合这个族群的国家。这个从战争中兴起的族群虽然注定要用战争这种方式去选择自己的道路,但文明的暗线已然铺就,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在血火中走向了文明化的艰辛道路。

  传播是文明的自然属性,正是凭借这一属性,青铜冶炼铁器锻造车轮发明物种驯化才从一个个小部落随着人类的脚印出现在旧大陆各个角落。而华夏作为文明的传播者之一也就有了共同的宿命,被后来者居上,被学习者赶超,被继承者弑杀。

  这种趋势在两个时期尤其明显,一个是被诸夏的逃亡者教导如何建立权力系统的南北朝,一个是被长安帝国的统治者教导如何建造城市的塞北三朝。前一阶段北方汉化的蛮族兴起,而汉化的终极命题入夏为夏则鼓励各部落奋力拼搏进入中原引领诸夏。后一时期则完全不同,各游牧民族在中原统治的秩序漏洞中寻找到了建立城市定居的契机,以汉化为名的文明化进展到了更深的层次,各游牧民族拥有了文明国家的属性,开始变成了文明的继任者。于是党项契丹女真抛弃汉化,开始自主文明化甚至逆向同化夏人的历史。

  当然,文明是一种病,这个道理日耳曼人被匈奴人狠狠批评和党项女真人被蒙古人严厉教育之后都明白了。文明因为礼仪道德法律习俗等各种原因给人类在固定居所的同时也固定了行为模式,于是所谓的高贵野蛮人来了,用更有生命力的原始欲望摧毁了自欺欺人的文明化体系。请原谅我用这么多文字来描绘我们祖先所处的世界,因为正是这个真实存在过的世界才迫使他们放弃对故土中原的经营,开始了对已黄金纬度代表的南国进行彻底大开发。

  第一次蛮族入侵高潮的到来,士族衣冠纷纷南渡,带着北方逝去的荣耀和诸夏开拓中原的记忆,来到一无所有的南方重建家园。兴修水利开垦田园,一步步剥去原始森林的遮蔽,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从秦岭淮河到扬子大江,从石头城到金陵建康,黄金纬度第一次成为华夏定居的家园。

  我的故乡就坐落在大江岸上。在战争的岁月里一座因为军事要塞而兴建的城市出现在大别山和黄山夹江对峙的临江平原上。安庆军完成了抵御北方蛮族入侵的使命,在这一次蛮族入侵高潮退去之后,一座新的城池卸下了装甲放下了吊桥打开了城门,安庆城开始了作为一个普通南方小城的命运。

  被昔日大楚征服的古皖国,和被大秦征服的古楚国一起永远掩埋在新耕种的幽黑水稻土下,生长起来的庄稼谷物继续哺育土地上的后裔,这里终于变成了华夏人的土地。

  因为纬度与中原相差不大,而经历江南大开发之后原始森林向更南方败退,日月星辰授时的节令也在这片土地开花结果。春分之后昼夜平分气温回升,雨水之后降水充沛,大别群山承接的雨水继消融的积雪沿着山脊的分水岭四散奔流。向北进入淮河平原,而向南流淌的雨水绕过裸子植物稀松的根系跨过低缓的草坡到谷地汇合继续向下,向着大江扬子的咆哮,呢喃着稚嫩的音喉。他们汇集成皖河在安庆城边入江。

  皖河在汇入潜河之前是一条典型的时令流沙河,我们老家俗称长河。因为这条河起源于大别山深处,从西北向东南贯穿全县,入江口在远处的大渡口。在我们县看来这条河无始无终远远不是一般时令河能比的所以就叫长河吧。

  在我祖父年轻的时候,国家大修水利,他响应号召去县城当库区会计。无数民工和我祖父一样的算盘手,一落一挑一拨一按,一座大坝隆起在县城从中截断河流。拥塞的河水在现代工事的阻击面前溃不成军,河水的上涨淹没了大别山南麓许许多多的山头谷地。太湖这个得名于多湖但是因为沧海桑田所以有些名不副实的县城终于扬眉吐气,再度坐拥花凉亭大湖。

  这条原本就得益于大别山无数牙岗瓦寨雨露恩情的时令河由于库区蓄水变得更加有季节性。冬天由于大坝拦水,河流濒临枯竭,沙滩遍布的河床甚至可以抄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徒步过河,而一旦到了夏季,大坝无法抵挡骤然汇聚的河水开闸泄洪,原本荒凉的河道一夜之间泥沙俱下波浪喧腾,连对岸都看不清,这时候就算是技艺最娴熟的竹排撑手也不敢贸然下河。

  我家的村子就坐落在花凉亭大坝下游十几里的长河岸边。大别山基本上到县城为止,县城当年迫于皖河季节性洪水的淫威高迁到山头上,而这些山头就是大别山的余脉。

  与黄山群脉类似,大别山也是黄冈岩抬升造成,所以大别山凡是出类拔萃的高峰大多巨石嶙峋,天柱山甚至到了顶峰就只剩下几块合抱的大石蛋只有山下石头风化成土才能生长植物,司空山的石头比较细碎植被只能一层一层生长在剥落带上,明堂山则被风蚀潮解比较彻底所以郁郁葱葱。

  如果不是长江突兀隔断,你丝毫不会怀疑这里跟黄山是一脉相承。但怪就怪在长江在九江折转直上,硬生生开辟出一片边缘齐整的大平原。

  正是这种奇异的地形所致,兵法有云取江先取淮,攻宁先攻宜,安庆这个西大门自古就是按照南京城辅助设防的体制来修建的。当年解放战争刘邓大军在南方局势还未明朗时直下大别山的来由也在这里,为渡江战役做准备。而所有失去安庆据点的势力,最后都被一波平推到了南京城下,太平天国表现的尤其明显。

  长江仗着自己的体量愣是划开了南方最大的花岗岩地脉,反倒使大别山留在一马平川的黄淮大平原上特别唐突尴尬。这座大山在秦岭完成他的气候分界使命之后继续执行地形分界的指令,一山别南北,北方是大平原区,华夏人的兴起地,南方是大丘陵区,华夏文明的二度策源地。

  但到他自己或者说到太湖县就不能这么区分,他自己就是座大山,又占据了太湖县的一半,所以正好相反,太湖县城以北是大山区,盛产一家两个山头的土豪,县城以南是大畈区,是长江米仓的一部分。

  这世界上有两种太湖人,尽管外面没有人对这有丝毫的兴趣,但他们自己却严谨得要命,山里佬是山里佬,畈坝佬是畈坝佬。生活方式行事风格说话语调完全不同可说是泾渭分明。

  尽管大家都是瓦屑坝移民的后裔,但在保持统一的习俗基础上,山里佬和畈坝佬都有了很大的演化,这种演化跨越县界是安庆古六邑风俗嬗变的组成部分。大体说来就是住北方的潜山去打猎,住南方的望江去钓鱼,打猎的人林子里看不见要说话声音大点啊,为了骗动物自己不是人所以语调连着读说的不像人话呀。钓鱼的人宁愿使眼色打手势也不愿意大声说话,坐着离得近听声不如看口型啊,所以讲话吐字清晰点,久而久之成了仙也不像人说话了。就算山里佬畈坝佬都会自居土著说对方讲话蹩跆,但其实外地人把他们说话统称鸟语,听起来区别并不大。

  我在上海读书的时候跟老乡说话,一会过来一个人让我别激动,不要吵架,有话好好说,一会又来一个让我别浪说就说别唱。我这暴脾气,在家我笑黄梅佬宿松佬山里佬,我这是标准语音啊,怎么会被嘲笑?原来我的母语是一门连语言学家音韵学家都有些窘迫的方言赣方言,说的人少又是断片式分布,基本上都是瓦屑坝移民的后代。取这个名字的人估计也不好意思,因为江西吴方言客家话多啊,赣方言在那里也是另类。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从大别山到鄱阳湖之间以长江为纽带维系了这样一群人,他们的语言有共同的起源,这多少满足了我对家乡的定位,所以我觉得啊,只要讲话不学山里佬什么语调都可以商量!

  皖河岸边住的就是这样一群人,这些溪水刚流下山坡,可能就会听到两个岳西猎人在打招呼,往下汇成河就能看到山里牧童不成调的歌谣,再往下河道平缓海拔降低,就有很多畈区姑娘成群结队趁着洗衣服的时候聊八卦,继续流淌遇到潜河扭成一股,就会看到望江的钓翁坐在岸边静默不语,接着来到大渡口出现在眼前的是没有城墙的安庆城,在城里骂骂喋喋的居然说的是北方人的官话。当然,不要问我安庆为什么没有城墙,这个要问城里的广东佬和城外的湖南佬。

  听着南腔北调,看着花开叶落,皖河就这样一直流淌。黄河流在地上,没有山没有谷,来自青藏高原的雪水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这条威力无比的河流再无敌手所以开始撒泼耍赖满地翻滚把北方大地蹂躏得满身伤痕,这是一条脾气暴躁的河流,随便起来都懒得自己开河道揪起淮河就下海。长江流在地下,一路高山深谷夹持,两岸植被丰富湖泊众多,从一而终偶尔慢慢情绪发个洪水,也有洞庭湖鄱阳湖太湖帮着收拾局面。这些都是大角色,皖河不一样,她按着四季的节拍,该勇敢时一往无前奔向长江大海,该温柔时缓歌慢行绕着小山打个弯遇到浅沟牵个手。她流到我家门前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老城的旧桥下看看市集街镇的热闹,听着鸟噪蝉鸣蜂飞蝶舞懒洋洋地在甘河洲瘫成一汪浅水,一头撞到驼龙山才恍然惊醒收拾起水流假装振作精神继续往下游走,到了翟家坦夕阳西下鸥鹭漫步又睡意昏沉四肢酸软。就这么跌跌撞撞步履蹒跚看起来有点不情不愿地听从大江入海的召唤。

  县城所在的大别山余脉四面尖,那座埋葬着抗日桂军也就是广西佬的大山,隔河遥望着埋葬我们家族祖先也就是当年逃难的放牛娃的驼龙山矶头山,形成了一个不是很典型的河谷地。

  我家祖坟山现在离河道有两三里路,十几丈高的小山岗,以前我听祖父说名字叫矶头山,我就问他老人家这山到底哪个方向看着像鸡头了?他笑道,是矶头,采石矶的矶。他告诉我很久以前长河从那座山脚下流过。我很难想象一条河发了疯要从我家田地里过路,所以当时将信将疑。后来慢慢想明白,我舅姥爷家在下游十几里的沙河,但所谓的沙河其实离河也有两三里。应该是河流改道了,以前皖河其实是绕着驼龙山一直流到矶头山然后从沙河回到现在河道的。

  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没见过,我爷爷没见过,他的爷爷应该也没有,这个名字只留在我家的家谱上,曹公某某,生于康熙多少年,死于乾隆多少年,葬鱼形咀,后迁矶头山。这条河流的时间太长啦,都把水渗到我家族谱里面了,我现在读到鱼形咀龟形咀矶头山还能看到那时候皖河的浮光掠影听到她的水调歌头

  在我的童年时代,皖河并没有名字,甚至现在居住在她岸旁的人没听过皖河这个名字的也不在少数。我查阅过很多地图,有的标注长河,有的甚至就叫太湖河,但根据河源取长的原则,这条河就是皖河的干流,潜河是最大的支流,在望江两水合并正式称为皖河。在我知道他的真名之前,我们包括现在只叫她河,去河边,河那边,是我们家乡话描述地理概念的专业词汇。

  驼龙山矶头山和皖河堤坝围起来的一片土地,是我所有的世界,我有时候甚至站在田野中央转着圈证明这就是整个世界,什么县城啊安庆市里啦都只是在这个圈子的边界上造出来的附属品。带有这种固执的偏见,我把自己拔高到了不可一世的层次,如果这是整个世界吗我为什么在书上读不到他的只言片语?把中国地图打开,县城标注一个小圈皖河成了一条细线,再深究下去,一无所有。世界由于我的忽视报复了我,她也把我的家乡直接忽略掉了。后来看历史读物,三皇五帝开天辟地,五湖四海南征北伐,还是没有我的家乡。虽然到了近代史,出现了安庆这个名字,但那时候我并没有读到那么远。我找不到一个人告诉我天上那颗星星叫什么名字,也找不到一本书告诉我怎么区分不同的动物植物,童话里讲到我故乡的只有那个垂死的中国皇帝和那只为他唱歌的夜莺。

  我对理性知识的渴求遭遇了莫大的挫折,于是我转向感性的安慰。诗歌,是的,只有在古诗里才有我的家乡,那些描写时令物候的诗歌,我眼中的事物都躲进了诗句定格成永恒的意象。于是我尝试写诗,这是一个笨拙的孩子可笑的尝试,我记得我写了很多首,最后被同学举报,说我们班有个大诗人。于是我那本写有“带把剪刀水面飞”的本子被放到老师面前,我的文字遭遇了第一次如此严肃的审视,我紧张窘迫到了极点,之后归咎于这些鲁莽的文字,直到撕毁那个本子才平复自己的心境。

  现在看来,这自然是一次可以一笑了之的生活小插曲,甚至到了高中我也还是偶尔涂两句打油诗,但已经不感觉愚蠢了,因为已经没有那种认真的情愫在里面了。

  之后到了大学,我那颗蛰伏已久的向着创作蠢蠢欲动的心又开始跃跃欲试了。但我已经没有创作题材了,未经学院派指导的哲学架构把我引导到政治课题的泥沼之中,我成了新教革命中的弥尔顿,盲瞎的眼睛里到处都是天使和撒旦,再也没有美酒和鲜花,于是我写出来的东西偏激傲慢毫无意义。只是偶尔想起皖河岸边的景致才能抚慰我的心灵让我写出几行我尚且勉强能接受的文字。

  于是我幻想着回家寻找灵感,一回到家里我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毫无办法的小男孩,家乡却失去了所有色彩,变成了一个没有四季人物离散的村庄,它太小太单薄了,那个印象中神奇的圈子不存在了,大山那边没有奇迹,长河对岸也没有宝藏。

  我在家找不到那个子夜杜宇望月啼叫的摄人心魂,也找不到长河一天涨水把整个世界浮泛起来的惊心动魄,找不到满树桃花掩映村庄炊烟的心旷神怡,更找不到槐花摇曳桐花飘落的漫不经心,没有了四季变幻,时间仿佛一把失去刻度的标尺,我失去了丈量一切的依据。

  于是我开始抱怨离家出走求学远行,我开始意识到,从小想要去远方寻找的事物可能一开始就被造物主安放在我咫尺可及的地方。我绕着世界兜了一个圈子,却发现世界这个圈子并不比我小时候站在田野中央转身回旋看到的那个圈子更大。

  那时候我正在读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我为阿喀琉斯远离家乡踏上征程而遗憾,为俄底修斯历经重重困难返回希腊欢欣鼓舞。就这样把自己当做了希腊英雄,回家成了一个伟大的任务,就算要把高塔入云的伊利昂夷为平地,就算要被塞壬的歌声折磨得死去活来,就算可能被独眼巨人吃到尸骨无存,就算回到家要像阿伽门农被谋杀要像俄底修斯被抢婚,也要回家。爱琴海阻挡不了希腊的半神和英雄,半个中国也阻止不到我。

  怀着这种偏执,心心念念那个有节令物候的家乡越发让我魂牵梦引。回到家我就可以照看我自己的蔷薇月季,可以独自欣赏晨光暮色,可以看整个世界如何凋亡又是为何一次次新生,回到家我就可以逃开生存或者正义对我所有的逼迫,在一个黄昏对着窗外夕阳铺满的皖河流水,坐在书桌前捧起一块钱一杯的速溶咖啡,写下经得起时光蚀刻的文字。那个指认星座分辨花鸟为自己讲故事的童年理想就会推开所有遮蔽纠葛再一次回到我的心中。这个执念伴随着我的学业和工作,让我时而审慎苛刻到不写只言片语,时而癫狂癔症般万语千言,把我从持续创作的轨道上推离,当做钟摆悬挂在志得意满与焦虑不安之间来回动荡。

  这次回家是我从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在盛夏隆冬之外的季节返乡,带有某种验证的意味,我尝试重新回到皖河岸上写作。但我终究没有写出哪怕一句话,我再一次漫步在皖河边,看到了万物开花繁盛而皖河衰朽凋零,看到了女儿和侄女开始成长于河水之滨而祖父伯父长眠于矶头山上,听到了儿时朋友的抗癌斗争,想起了小学玩伴的英年早逝,凡此种种皆触动我的心灵,恍惚想到九妹出生时那个清晨我陪妈妈长途跋涉去医院看她,想到外公去世时道士用高腔唱出的空旷悲凉,想到儿时走失时围观人群在喧嚣之际渐次沉默逐一变成幽暗的雕像,想到盛夏夜晚暴风雨肆虐时坐在祖母身旁看到的闪电在一个瞬间创造出比白昼还要光明的世界。

  这所有触动我心灵给我快乐或折磨的事物,就像家谱里流淌的皖河,给了我某种神秘而坚定的使命感。至于眼前的皖河,也许有一天我会永远离开她,或者甚至她有一天会枯竭,但我会带着她的故事,那些和歌连唱的山头,村庄里的放牛娃和浣衣女,河谷里每一抹暮色每一道晨光,我会带着他们一直去到时光尽头的房间,推开窗户泡好咖啡坐下来,把似水年华倾倒在纸卷上,用我的笔开始我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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