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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名家解读“程门立雪”

游良耀 罗琴

游酢、杨时同是二程高弟,他们“倡道东南”,开闽学先河,三传至朱熹而集理学之大成,被后人同尊为“闽学鼻祖”。

“程门立雪”是中国教育史上一个传为美谈的典故,歌唱的是游酢、杨时求知若渴、尊师重道的情景,它是游杨留给后人宝贵的精神财富。

“程门立雪”典故,最早记载出自侯仲良(字师圣)的《侯子雅言》,侯仲良是二程的舅舅侯可之子,和二程是表兄弟加师生的关系。因此,《侯子雅言》记载的“程门立雪’是最真实可信的。程颐的另一个学生尹焞《涪陵记善录》也记载了游杨立雪(南宋祝穆编《事文类聚》前集卷二十三引),此书是尹焞晚年的语录集,由他的学生冯忠恕编纂整理。

朱熹在《伊川先生年谱》中也记载了“程门立雪”,其原文:“游定夫、杨中立来见伊川。一日先生坐而瞑目,二子侍立不敢去。久之,先生乃顾曰:‘二子犹在此乎?日暮矣,姑就舍。’二子者退,则门外雪深尺馀矣。其严厉如此。”

后来,部分学者在阐述“程门立雪”时,引用的是宋史《杨时传》的记载,造成了对“程门立雪”的诸多误读。有

的把程门立雪说成是杨时一人的行为;有的说成是杨时带游酢去的;有的说是游酢杨时在雪地里站立,被冻的成了雪人等等。

实际上,侯仲良(字师圣)在记载“程门立雪”的表达非常清楚。用现在的话说,是游酢携杨时去拜程颐为师,到老师屋里,正遇程颐闭目静养,游杨就侍立等候。等程颐静养结束,张开眼望见游杨两位学生恭立在身边,就对他们说,天太晚了,赶紧先回去休息,送出门,屋外雪下的已有一尺多高。

关于“程门立雪”典故,倍受历代文学家、学者的喜爱和解读。现将比较有代表性的明代著名文学家周叙、现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孙梨、著名学者上海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石立善等三位名家对“程门立雪”的解读汇编如下,以示正听,还原“程门立雪”的真相,弘扬“程门立雪”,尊师重道的中华传统。 一、

●明代著名文学家周叙在《游嵩山记》中,充分表达了被少林寺佛殿讲堂后的立雪亭记载的佛徒惠可(神光)尝侍达摩的故事感动。一日,天降大雪,大雪很快淹没了神光的双膝,当达摩第二天开定时,神光仍然在雪中站立,达摩便问:你这是为何?神光答道:向佛祖求法。达摩沉思片刻道:要我给你传法,除非天降红雪。神光领会其中禅意,便抽出随身

携带的戎刀斩断自己的左臂,顿时,鲜血飞溅,染红了地上的白雪,虔诚的刀声惊动了佛祖如来,如来随手脱下袈裟抛向东土,霎时整个少林被红雪笼罩。达摩看到此景,感受到了神光求法的虔诚,原来的傲气已经抹灭,达摩便收神光为徒,赐名慧可,传授衣钵。

但是,周叙在被神话的惠可立雪断臂故事感动之余,马上连想到发生在洛阳程颐门前的游酢杨时拜师立雪的真实典故。“予因叹曰:‘昔游定夫、杨中立立雪于程门,卒传其道。惠可学佛法亦然。使世之为弟子者皆若此,其学讵(jù,岂,怎)有不成者邪’(yé, 古同“耶”,疑问词 yé 表示疑问的语气词。)!”在这里,周叙首先是将游杨《程门立雪》的典故视为惠可立雪断臂的效仿行为。其次是把游杨的《程门立雪》作为求学弟子成功的要诀,如果世上的求学者都象游酢、杨时那样尊师拜学,哪还有谁学不成功呢?

附:周叙《游嵩阳记》

翌旦,遵赵城陟轘辕道,石径崎岖,盘回以上。中有关名崿岭,老卒数人守之。时天旱,邑人祈祷甚久。忽微雨从西北来,予顾谓二生曰:“今日之游,固乐;天复雨,又乐之尤也。”转西,仅五里入少林寺。竹木蔽翳,仰不见日。花草余香,郁郁袭人。寺在五乳峰麓,少室山当其南,隐若屏列。其寺僧闻客至,迎迓甚恭。佛殿后为讲堂,堂后有立雪亭,则佛徒惠可受法于达摩处。惠可尝侍达摩,雪深至腰,不去,竟得其法。予因叹曰:“昔游定夫、杨中立立雪于程门,卒传其道。惠可学佛法亦然。使世之为弟子者皆若此,其学讵(jù,岂,怎)有不成者邪(yé, 古同“耶”,疑问词 yé 表示疑问的语气词。)!”因观历代所建碑刻。其文最旧,则有梁武帝御制达摩太师赞,前刻欧阳圭斋序。余皆唐宋以下文字。又向西北循山崖深入三里许,攀援而上,山势岈然环抱,视寺之台殿,山之林壑,若在席下,是为达摩面壁庵。庵有石影,云:“达摩面壁九年之遗迹也。”时雨止云收,烟雾澄霁,幽鸟玄蝉,鸣声上下,翛然有尘外之想。僧云:“西南

八里巅有惠可庵,有卓锡泉。”以榛莽蒙翳不果上。寺主僧二人,曰圆宗林之廷者甚能言,相与论辨亹亹,亦自可敬。饭毕,启行,逾十里,则嵩山少室,东西对屹,山色掩映,苍翠如滴。路循深溪,滩石礧磈,按辔徐行,毛发森竖。俄经一小土神祠南,忽有一赤衣童子疾趋道左,令导途者索之,弥久不见。窃自念曰:连月旱暵,而赤色者南方朱火之象也,是岂旱魃之流欤!因相与名其地曰赤童子山。又行十里,憩邮亭中。亭后一里,有寺名会善,刻元雪庵所书《茶榜》,字径三寸许,遒伟可观。观毕,即出。晚至登封,假馆学宫。自原良至是,又六十里。 明日,同广文刘仲武、司训吴永庸谒中岳神祠。且默祷,久旱,祈赐雨泽。礼毕,而县丞李政继至。祠在县东八里,嵩山之阳。中原壤地平旷,有山亦培塿不奇崛。唯嵩山蜿蜒磅礴,骑奔云矗,绵长数十里,屹然在天地之中。诸山环列,势若星拱。盖乾坤秀粹所钟,宜神灵之宅也。祠规制极宏壮,峻极殿南为降神殿,三面皆图生申甫像。丹青颇剥落,而笔意苍古,督李丞命画公模之。宋金以来石刻以百数,惟王曾奉勅撰者,碑最穹壮。字体虽甚劲丽,又漫灭不可读。并命诸生用纸墨摹拓,以考其旧。既出,李具酒肴于道士方丈,相与宴饮甚欢。丈室后有竹数百竿,微风度之,铿然有声,如击金石,此又洛中之仅见也。

【作者】周叙(?~约1453),明代文学家。少时聪明灵颖,11岁便能吟诗。永乐十二年(1414年),中乡试第11名举人。永乐十六年会试第二名,殿试二甲第一名进士。因作《黄鹦鹉赋》而称旨授翰林院编修官。宣德初预修两朝实录成,转修撰,正统年间升侍读,正统十年(1446年)调升南京侍讲学士(从五品),执掌南京翰林院事。

【注释】①翌(yi意)旦:次日早晨。②陟(zhi致),登高。③亹(wei伟)亹:不倦的样子。④礧磈(leikui磊傀):成堆的石块。⑤旱暵(han汉):天旱。暵,晒干。⑥旱魃(ba拔):传说中造成旱灾的怪物。

二、

●孙梨在他的《读记》里,对“程门立雪”的解读,阐明了学者长期争论的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一是游酢杨时谁是立雪的第一主人翁,在表述程门立雪两个人的排名先后的问题。孙梨在文中完整引用《朱子文集》里的《伊川先生年谱》记载的原文:游定夫、杨中立来见伊川。一日先生坐而瞑目,二子侍立不敢去。久之,先生乃顾曰:“二子犹在此乎?日暮矣,姑就舍。”二子者退,则门外雪深尺馀矣。

二是游酢和杨时立雪在门内侍立还是在屋外雪地上站立。孙梨认为是在门内侍立。他是根据《朱子文集》里的《伊川先生年谱》记载的原文:“游定夫、杨中立来见伊川。一日先生坐而瞑目,二子侍立不敢去。久之,先生乃顾曰:“二子犹在此乎?日暮矣,姑就舍。”二子者退,则门外雪深尺馀矣。其严厉如此。”说明了两个弟子是侍立在屋里,而不是站立在大门以外。是老师叫他们去睡觉的时候,出门来才看见下了大雪。

附:孙梨《读记》

我读书不求甚解,又好想当然,以己意度古人文词,所以常常弄错。查词书的习惯也差。初中时,老师叫买《辞源》,我花了七块白洋买了一部丙种的,使用得不多,保存得很好。可惜在抗日战争期间,被汉奸抢走了。进城后又买了一部旧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又被造反派偷去了。

比如“程门立雪”这个典故,本来一查就可明了的,可是我一直没去查考。因此,这个词儿,长期在我的脑子里形成的印象是:有两个弟子,去拜访程颐,程的架子很大,正在闭门高卧,两个弟子站在门外,天下着大雪,他们直直地立在那里不动。

晚年读了《朱子文集》里的《伊川先生年谱》,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原文为:

游定夫、杨中立来见伊川。一日先生坐而瞑目,二子侍立不敢去。久之,先生乃顾曰:“二子犹在此乎?日暮矣,姑就舍。”二子者退,则门外雪深尺馀矣。其严厉如此。

这说明,两个弟子是侍立在屋里,而不是站立在大门以外。是老师叫他们去睡觉的时候,出门来才看见下了大雪。

这里记述了一下大雪,不过是为了增加描写的气氛。中国有许多散文,在结尾时,常常好用这个手法。这里,也反衬两个弟子侍立时间之长。

雪下到一尺深了,恐怕要有两、三个小时才行。不过站在屋里,总比站在门外暖和多了,不然老师也不会老是闭着眼坐在那里。

这个典故是表明古人的尊师重道的。然而,老师不说话,闭着眼睛,也许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也许是对两个弟子无话可说,也许是今天心情不好。也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给他下个“严厉如此”。因为另有记载:“晚年接学者,乃更平易,盖其学已到至。”

不过程颐这个人,确是有些言语和行动,不近人情。例如他给皇帝讲书,过去都是站着讲,他独独要求坐着讲,以明尊师重道。朝廷的体制,是那么随便改

得的?又如课间休息时,年幼的皇帝攀折了一条柳枝,他就说道:“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像训斥乡间小孩子一样,弄的皇帝“不悦”。

连举荐他来的司马光,“闻之变不悦”。和他同朝做官的苏轼苏辙兄弟,对他也很不满意。苏轼在上给皇帝的奏折中就曾说:“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尝假以词色。”

按说苏氏兄弟也属于司马光这一派,但他们是会做官的,是办实事的,是讲究通达的。对程颐这种过于矫饰的空言泛论,时常加以无情的讽刺,直至结下仇怨。当然,也有人说,其中掺杂着一些争名夺利的成分。

当时宰臣们荐举程颐的奏章,措词很高。其中谓:

言必忠信,动遵礼仪;矜式士类,裨益风化。材资劲正,有中正不倚之风;识虑明彻,至知几其神之妙。

但这些溢美之词,并不保证程颐有实际的工作经验和能力。到了京城,朝廷只给他一些管文化教育的闲散官儿做,除去叫他“说书”外,还叫他“兼判登闻鼓院”,就是叫他去管上访。他说:“入谈道德,出领诉讼”,不愿意干。其实这倒是一件实际工作。

苏辙背后对太后说这个人“不靖”,就是说他不安分。但他为什么竟能享那么高的盛誉,而屡次为名公巨卿们所推荐呢?道理是:对宰臣们来说,他们能给天子找到这样一个刚正纯粹的大儒,以为是尽了自己的职责,为太平盛世添加了光彩。对程颐本人来说,既然自己是因为刚正纯粹,被朝野看重,就无妨再加大这方面的资本,弄得更突出些。

这也是一种进身之道。不过也埋伏下了危机。当时朝廷的政局,像棋局一样,斗争激烈。等到荐引他的一派人失势,他也就跟着倒楣。或者他的一些奇特的令人非议的行径,给反对派提供了口实,把帐算在举荐他的一派人头上。所以后来,谏议大夫孔文仲奏程颐:

污下儉巧,素无乡行。经筵讲说,僭横忘分。遍谒贵臣,历造台谏,腾口间乱,以偿恩仇。致市井目为五鬼之魁。请放还田里,以示典型。

以后又弄得:“其所著书,令监司觉察。”“事下河南府体究,尽逐学徒,复隶党籍。”就是说,不只著作被禁,株连弟子,而且又被挂上黑牌了。

如果他老老实实,在乡下聚徒授书,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遭遇吧!

1984年9月14日改讫

【作者】孙犁(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原名孙树勋,河北省衡水市安平人,现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又先后担任过《平原杂志》《天津日报》文艺副刊、《文艺通讯》等报刊的编辑,并著有关于编辑的作品。12岁开始接受新文学,受鲁迅和文学研究会影响很大。“孙犁”是他参加抗日战争后于1938年开始使用的笔名。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建国后,历任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副主席、主席,天津市文联名誉主席,中国作协第一至三届理事、作协顾问,中国文联第四届委员。

三、

●著名学者、上海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石立善对《程门立

雪》典故的解读,认定了以下三个问题,还原程门立雪的真相:

一是程门立雪发生在何时。石教授通过详实的历史文献考证,认为程门立雪的故事应该是发生在元祐三年(1088)冬。相对而言,这个说法比元祐七年说和元祐八年说要合理一些,此时程颐五十四岁,游酢、杨时三十六岁。石教授认为,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程门立雪不是程颐晚年的事,最迟也是发生在五十几岁的中年。

二是程门立雪不是站在风雪中。石教授认为《侯子雅言》说的“侍立”不是站立在庭院中,而是在室内恭敬地站在一旁,“及出门,门外之雪深一尺”说的也不是游酢、杨时站在风雪中,而是说他们等候了老师很长时间,当出门回去的时候,门外的积雪已深达一尺,形容等候的时间之久。二人若是站在庭院中,《侯子雅言》怎么会使用“侍立”和“及出门”这样的字眼儿呢?因此,石教授还原了真实的“程门立雪”,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的:游酢、杨时一同去拜见程颐,而恰巧程颐正在静坐,未予理会二人,游、杨既不敢惊动老师,也没有离开,等程颐静坐结束,睁开眼睛时发现二人仍然站在旁边恭敬地等候,而此时天色已晚,就命他们回去,二人出门时外面的积雪已有一尺。

三是“程门立雪”背后之意。“程门立雪”典故传为千古佳话的意义有三:一是赞扬游酢、杨时尊师求道之心虔敬

真切,二人的行为正符合古人所谓对于师长、父执的礼节——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二是表明程颐性格严厉刚方,其弟子王苹回忆学生们和程颐在一起时,“坐间无问尊卑长幼,莫不肃然”(《二程外书》卷十二引《震泽语录》)。程颐的确做到了其兄程颢所说的那样,能令人心生敬意,尊严师道。后世的学者在评价二程兄弟时,多认为程颐的“立雪”过于严毅,不如乃兄“如坐春风”般的粹然和气,我却不以为然,宽严相济方合教学之道,二程迥异的性格正相互补,故而程门英贤济济,才开创出了儒学复兴的新局面。三是如实地记录了程颐的学问生活的一个日常场景即静坐,二程兄弟皆推崇静坐工夫,身体力行,而他们的静坐与佛教、道教截然不同,其目的在于收敛身心,持敬定本,涵养体察,程学后来发展到道南的罗从彦、李延平这一代,就开始提倡于静坐中体察“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游、杨乃程门之翘楚,据同门谢良佐(1050—1103)回忆,在众多的弟子中,程颢最喜爱杨时,程颐则最爱游酢(《上蔡语录》卷中),而游、杨果然不负老师的厚望,程学南传入闽后,人才辈出,终由四传弟子朱子集道学之大成。

附:石立善《程门立雪的真相近千年来我们都搞错了?》

终于踏上了北宋二程子兄弟的故里——河南省嵩县田湖镇程村。

读二程子的书这么多年,夙愿一朝得遂,既喜且怯。“喜”中更多的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怯”则是近乡情怯的怯。二程子的哲学,一直是我的精神故乡,此番朝圣之旅,睹物生情,谨记一点感想于此。

参拜完二程祠堂的正殿及庭院内的匾额、碑刻等历代遗迹,我沿路来到故居后院,只见这里绿草丛生,还有两块现代人树立的简体字石碑,一块是刻有“程门立雪处”的隶书石碑,紧挨着它是一块方形的石碑,上面刻着《程门立雪》的故事和程颐的《立雪诗》,同行的学者争相与之合影。现将碑文抄录如下:

程颐晚年移居耙楼山下,继续著书立说,完成理学思想研究。有一冬日下午,弟子杨时与游酢前来拜访,他们二人隔帘望见老师正瞑目而睡,便悄悄退了出来,站在庭院等候。这时,天上飘起雪花。过了一会儿,雪越下越大,他们浑然不觉,仍静立在风雪中。

两个时辰过去,程颐醒来,见门外的杨时和游酢立在雪地上,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便说:“贤辈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

程颐对弟子的虔敬十分感动,写了《立雪诗》以记之:

游杨托意远,夷然总不屑。

伊阙墙门峻,仰止寸心折。

颗若非浮慕,久立在冰雪。

偶然成感兆,风格两奇绝。

正气终日互,吾道岂磨灭。

程门立雪图

程门立雪发生在何时

此碑用浅显直白的文字讲述了程门立雪的故事,还引了一首诗作为结尾,立意非常之好。但我读了之后,觉得有不少问题,比社会一般流传的程门立雪的事迹还要严重,亟需订正。

第一个问题是碑文与程门立雪的事迹不符。作为励志的好素材,程门立雪与众多脍炙人口的成语故事一样,在流传过程中早已变形了。首先,立雪是什么时候的事呢?碑文说是程颐(1033—1107)晚年移居故里耙楼山下发生的,这个说法没有任何根据。程颐在古代哲学家中寿命属于很长的一位,他活了七十四岁。南宋朱子(1130—1200)编纂的《二程外书》卷十二记载如下:

游、杨初见伊川,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既觉,顾谓曰:“贤辈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门,门外之雪深一尺。

朱子此条记载摘自《侯子雅言》,《侯子雅言》的作者是二程的门人侯仲良(字师圣),这段文字是关于立雪最早的记载,仲良是二程的舅舅侯可之子,于二程为中表兄弟加师生,关系非常亲密,他的话是很可信的。程颐的另一个学生尹焞《涪陵记善录》也记载了游杨立雪(南宋祝穆编《事文类聚》前集卷二十三引),此书是尹焞晚年的语录集,由他的学生冯忠恕编纂整理。游酢(1053—1123)与杨时(1053—1135)同为福建人,志趣相投,关系很好,常结伴而行,游酢身后的墓志铭就是杨时写的。朱子编写的《伊川先生年谱》注语引用立雪的事迹后,

加了一句评语:“其严厉如此,晚年接学者,乃更平易。”可见朱子并不认为立雪是在程颐晚年。

那么,程门立雪究竟发生在何时呢?历来众说纷纭,南宋黄去疾编《龟山先生文靖杨公年谱》“元祐八年(1093)癸酉”条记载此年六月游、杨一起到洛阳见程颐,虽然引述了二人立雪事作为补充,但没有说是那一年,只笼统地说是“顷年”的事,“顷年”就是往年、往昔的意思。清人张夏补编的《宋杨文靖公龟山先生年谱》索性就将立雪事系于元祐七年(1092)冬,池生春的《伊川先生年谱》则系于“元祐八年(1093)癸酉六十一岁”条,游开智编《游定夫先生年谱》没有记载立雪,只是说元祐八年游酢偕杨时离河清县以师礼见程颐于洛。近人姚名达编《程伊川年谱》亦未将立雪事系年,仅是作为附录的资料之一。最近,申绪璐《道南一脉考》指出元祐三年(1088)冬,龟山赴调至京师,游酢此年出任河清知县,杨、游一同赴洛见伊川,立雪即在此年(《中国哲学史》2012年第4期)。相对而言,这个说法比元祐七年说和元祐八年说要合理一些,此时程颐五十四岁,游酢、杨时三十六岁。

但是,元祐三年说的问题和旧说一样,是先设定了程门立雪事一定是发生在程颢(1032—1085)死后,如清人茅星来《近思录集注》卷十四“立雪”条亦持此说,就说此时明道已殁,游酢与杨时复师事伊川于洛。仅就现存的文献而言,考定立雪的具体时间还是非常困难,我认为不能排除发生在程颢生前的可能,即元丰八年(1085)之前,比如元丰四年(1081)二程兄弟皆在颖昌(今许昌),游、杨等人以师礼来见程颢,自然也有可能同时向程颐求教,杨时在《御史游公墓志铭》中就说过他和游酢在元丰年间,一同受业于程颢兄弟之门。而且,游酢第一次见程颐是非常早的事情,地点是在东京开封,游酢年仅二十岁,当时程颐以事至开封,一见游酢即谓其资质可与适道,《游定夫先生年谱》则将此次初见系于熙宁五年(1072)。因此,侯仲良所说游、杨二人“初见”程颐,应当是他的误解或记忆有误。程门弟子的确大多先师事程颢,程颢去世后转师程颐,但不能忘记的是二程思想成熟相当之早,兄弟两人又常在一起,程颢的很多学生同时也受教于程颐,如吕大临元丰二年(1079)赴洛求教时,他所记录的《东见录》(见《二程遗书》卷二上)中有一些就是程颐的话语,还有谢良佐在中举(元丰八年)前也曾多次向程颐求教。总之,游杨立雪不能排除发生在程颢生前的可能,要确定立雪的具体年月,尚需要新的资料与有力的证据。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程门立雪不是程颐晚年的事,最迟也是发生在五十几岁的中年。

程门立雪是站在风雪中吗

碑文又说游、杨望见程颐“正瞑目而睡”,这是个很大的误解,我见过的一些学者的文章和中小学教材讲程门立雪的故事,要么说是程颐在打盹、打瞌睡、睡午觉,要么就说是在作气功或闭目养神,这些都是以讹传讹。

《二程外书》记载的“瞑目而坐”就是闭目静坐,静坐乃宋明理学家重要的修身功夫之一,程颐非常喜欢静坐并大力提倡,认为闭目静坐可以养心,故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在他晚年病重时仍坚持静坐不间断。程颐睁开眼睛后所说的那句“贤辈尚此乎”,意即你们还在这里啊?一个“尚”字说明游酢、杨时刚来的时候,程颐就已察觉到了。试问睡觉的人如何知晓?早在明代,画家仇英绘制的《程门立雪图》中程颐的形象就是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张岱也说程颐“隐几而卧”(《夜航船》卷五《伦类部·师徒先辈》)。被仇英《程门立雪图》误导的人也不在少数,如清人张四科的题画诗云:“先生隐几虚堂中,两贤拱立无惰容”(《宝闲堂》卷三《题仇十洲画》),可见误解由来之久。

仇英《程门立雪图》

还有,碑文说游、杨站在庭院等候程颐,雪越下越大,二人仍然静立在风雪中,两个时辰后,程颐醒来看见门外的二人立在雪地上,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这也是很多人对“立雪”二字的误解,我手边的湖北大学古籍研究所编的《汉语成语大辞典》“程门立雪”条也说“立雪”是站在雪地里,“瞑坐”即打盹儿(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2月版,第142页),其实《侯子雅言》说的“侍立”不是站立在庭院中,而是在室内恭敬地站在一旁,“及出门,门外之雪深一尺”说的也不是游酢、杨时站在风雪中,而是说他们等候了老师很长时间,当出门回去的时候,门外的积雪已深达一尺,形容等候的时间之久。二人若是站在庭院中,《侯子雅言》怎么会使用“侍立”和“及出门”这样的字眼儿呢?我看过一些艺术家创作的《程门立雪图》,除了仇英的画以外,游酢与杨时都是伫立在风雪中,其场景的确令人感动,可是并不符合事实。即使游、杨没有立于门外顶风戴雪,也丝毫不会减损他们精诚真挚的心情和我们的敬仰。

“程门立雪”背后之意

我们还原真实的“程门立雪”,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的:游酢、杨时一同去拜见程颐,而恰巧程颐正在静坐,未予理会二人,游、杨既不敢惊动老师,也没有离开,等程颐静坐结束,睁开眼睛时发现二人仍然站在旁边恭敬地等候,而此时天色已晚,就命他们回去,二人出门时外面的积雪已有一尺。

这个短小的故事意义有三:一是赞扬游酢、杨时尊师求道之心虔敬真切,二人的行为正符合古人所谓对于师长、父执的礼节——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二是表明程颐性格严厉刚方,其弟子王苹回忆学生们和程颐在一起时,“坐间无问尊卑长幼,莫不肃然”(《二程外书》卷十二引《震泽语录》)。程颐的确做到了其兄程颢所说的那样,能令人心生敬意,尊严师道。后世的学者在评价二程兄弟时,多认为程颐的“立雪”过于严毅,不如乃兄“如坐春风”般的粹然和气,我却不以为然,宽严相济方合教学之道,二程迥异的性格正相互补,故而程门英贤济济,才开创出了儒学复兴的新局面。与此相关,我觉得另外一条有关谢良佐的资料很值得一读,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五记载:

上蔡先生初造程子,程子以客肃之,辞曰:“为求师而来,愿执弟子礼。”程子受之,馆于门侧,上漏旁穿,天大风雪,宵无烛,昼无炭,市饭不得温,程子弗问,谢处安焉。如是逾月,豁然有省,然后程子与之语。

谢良佐第一次拜谒程子时,程子以待宾客的礼节接待他,而谢良佐则推却谢绝这样的礼遇,希望作为弟子入程门求教,程子同意并让他住在门旁一间很简陋的屋子里,屋顶和墙壁上都有漏洞,当时大风大雪,白天没有碳可以取暖,晚上

没有蜡烛照明,买来的饭菜也无法用火温热,但程子连问也不问,谢良佐则泰然处之。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月,谢良佐心中豁然有所省悟,然后程子才和他讲话。

从时间上来看,我认为文中的“程子”就是大程。谢良佐年少习举业,拜师时已有一定的名气,加上记忆力超群,颇为自负,大程初见即杀其锐气,入门后仍棒喝再加,如斥其“玩物丧志”等,可知即便是性情温厚的程颢,对待学生也是因材施教,并非总是一团和气。大程门墙既如此严峻,游、杨访小程而立雪恭候,则完全可以理解。

三是如实地记录了程颐的学问生活的一个日常场景即静坐,二程兄弟皆推崇静坐工夫,身体力行,而他们的静坐与佛教、道教截然不同,其目的在于收敛身心,持敬定本,涵养体察,程学后来发展到道南的罗从彦、李延平这一代,就开始提倡于静坐中体察“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游、杨乃程门之翘楚,据同门谢良佐(1050—1103)回忆,在众多的弟子中,程颢最喜爱杨时,程颐则最爱游酢(《上蔡语录》卷中),而游、杨果然不负老师的厚望,程学南传入闽后,人才辈出,终由四传弟子朱子集道学之大成。

行笔至此,我想起了一个很可笑的说法,即“程门立雪”是道学家编造出来的,剽窃于禅宗二祖惠可求法于达摩而立雪断臂的故事,何满子先生就力主此说(《桑槐谈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这个说法简直荒唐无稽,程门立雪一事无论对程颐,还是对游、杨二人来讲,皆属于理所应当,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般而言,作伪与剽窃都有明确的目的,或宣传渲染,或以假代真,但立雪的三位当事人几乎都未提及此事,侯仲良和尹焞也仅仅是一提而过,并无过格和可疑的言行。后来游酢有一首诗《春日山行有感》(《游廌山集》卷四)曰:

十里桥西别有天,青山欲断翠云连。

园林寂寂鹿为友,野服翩翩儒亦仙。

风咏舞雩正此日,雪飘伊洛是何年?

追寻往事顿成梦,回首春光倍黯然!

“雪飘伊洛是何年”,是游酢唯一一次提及并怀念当年冬雪之日访师于河南的情景。今日吟读此诗,仍令人感念不已。

《侯子雅言》与《涪陵记善录》先后亡佚,朱子在《二程外书》之外,还将这个故事收入到他和吕祖谦合编的《近思录》卷十四里面,后来元代人编的《宋史·杨时传》特别引述了“程门立雪”。《近思录》与《宋史·杨时传》的影响很大,让这个故事广泛地流传开来。到了明代,儿童启蒙教材《幼学琼林》也收录了程门立雪的典故,与西汉苏章负笈千里寻师的故事一样深入人心。由此可知,在北宋就有程颐的两个学生记载了立雪事迹,而当时并无人利用此事大作文章,直到南宋中期以后才作为道学史上的一个佳话流传于世,何来剽窃?何用剿袭?所谓程门立雪剿袭自禅门之说,至此可以休矣!

《立雪诗》是谁的作品

第二个问题是碑文结尾的《立雪诗》,这首诗真是程颐作的吗?我熟读二程子的著作与语录,从未见过此诗。程颐一心求道,生平不喜作诗,以为作文害道,乃玩物丧志的无用赘言,甚至批评杜甫的诗是“闲言语”(《二程遗书》卷十八“问作者害道者否”条与“或问诗可学否”条)。从这首诗的内容看来,是对游酢、杨时二人尊师重道的赞美,而程颐本人岂能如此自美自夸!像“伊阙墙门峻,仰止寸心折”这样推崇备至的褒扬,根本不可能出自程颐之口。

那么这首诗究竟是谁作的呢?作者是明代人陆宜春,此诗原名《题立雪阁》。陆宜春曾参与修订《嵩县志》,据明人王守诚《重刻嵩县志序》的记载,宣德年间(1426—1435)邑人胡敏编撰《嵩县志》,由于内容太过简略,陆宜春于正德(1505—1521)初年又将胡志增广为三卷。在重修二程故居时,诸多地方官员及士大夫都题诗作记念,陆宜春也吟了两首诗,《题立雪阁》是其中之一,他还有一首诗为七律:

坐背顺阳南九皋,松篁元不混蓬蒿。

源承曾脉千年统,派起闽泉有世劳。

人爵不如天爵贵,青云争似白云高。

无穷理趣钻研尽,瑕类何曾有半毫!

将《立雪诗》与《题立雪阁》比较,会发现有几处文字差异。“颗若非浮慕”,《题立雪阁》则写作“颐若非浮慕”,“颗”字毫无意义,“颐”字于文意也不通,我推测“颗”、“颐”都是形讹字,这个字本来是“颜”字,“颜若非浮慕”,“ 颜若”即孔子的弟子颜回与有若,此句是形容游酢、杨时不是表面上崇慕孔门的颜回与有若的尊师行为,而是发自内心,付诸践履。“偶然成感兆”,《题

立雪阁》则作“偶而成感兆”。最后一句“正气终日互”,《题立雪阁》文字相同,但读不通,我认为这个“互”字乃是“亘”之误,“正气终日亘”,是形容程颐师生的浩然正气延绵不绝,由此方引出最后一句“吾道岂磨灭”,这两句是赞颂道学的传统与美德代代相继,直至永恒。

在古代文学史上,诗文的原作者被后人张冠李戴的例子屡见不鲜,明人陆宜春的《题立雪阁》一诗在流传过程中,被误认为是程颐的诗作。奇怪的是,多年以来这么多学者都拜谒过二程故居,竟然无人指出立雪故事的误谬和《立雪诗》的问题,令人三思不得其解。二程故里乃理学圣地,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每年都有来自海内外的大量游客参观以及两次大型的祭祀活动,因此我郑重建议嵩县管理部门重立此碑,将立雪故事的内容加以修改,并删去《立雪诗》。如若不删此诗,那么就应将其作者改为明代人陆宜春,注明此诗是他对程门立雪的追颂与赞美,以正视听。

师严而后道尊,道尊而后学进,学进而惑解道传,程门立雪之寓意大矣!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让后人了解、认知历史的真相和二程兄弟新儒学的真精神,我虽不敏,而不敢少让。

(写于2016年1月)

【作者】石立善:1973年生,著名学者,现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文学博士(日本京都大学),“申江学者”特聘教授。2001年毕业于日本关西学院大学综合政策学部,获学士学位。2004年京都大学大学院硕士课程毕业,获硕士学位。2007年京都大学大学院博士后期课程学分修满退学。2010年3月获京都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先后担任同志社大学外国人研究员(2007—2008),京都女子大学兼任讲师(2007—2010)、近畿大学兼任讲师(2007—2010)、京都大学兼任讲师(2009—2010)。 主要学术兼职为:台湾大学访问学者,琉球大学客座研究员,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共同研究员,浙江大学兼职教授,河北大学兼职教授,朱子学会理事,《古典学集刊》主编。 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古典学、经学、朱子学、敦煌学吐鲁番学、日本汉学等。)

2016年9月19日一稿于朱子故里尤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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